【善丸】秋颱(下/完結)


  而我那時一定深愛著妳。

  

[0]


 「和我說的一樣,很冷對吧?」


 「⋯⋯」

 花丸的身體從腰部以下都浸在水裡。她正壓在善子身上,出於冷意而渾身顫抖,沒有答話。起先她試著將善子拉出浴缸,但當手指稍微陷進對方柔軟的上臂內側,動作卻不住地停頓。


 ⋯⋯別碰她。至少現在別碰。


 浴缸內側輪廓圓滑,善子像決意溺亡那樣毫無爬起的意思。此刻的她如同一具美麗的死屍,浸泡在酒精與逐漸冷去的年輕生命裡。這段期間死寂緊扼花丸的喉嚨,而善子伸手觸碰她的臉。

 微涼的指尖劃過下頷。


 或是懇求,或是相約赴死。

 無論善子是打算向她試探什麼,花丸大概都無法應對。爛醉的生物會在各種意義上變得有威脅性,即便是天使也不例外。


 「⋯⋯是啊。」

 最後花丸予以嘆息,為了粉飾不自然而笑出聲來。


 ⋯⋯要是我也喝醉了就好了。

 足以讓自己都詫異的念頭浮現。她跪坐著,在水底悄悄抓緊自己的腳踝,欲將身體鎖死於這片水域裡似的。


[1]


 「妳不回去工作也沒關係嗎?」

 「⋯⋯マル現在正在工作啊。」花丸答道,依舊捧著書看個不停,甚至沒抬頭看善子一眼。「對創作者而言,累積生活經驗也是工作的一環。」

 明知道善子問的不是那種事情,這樣的回答實屬狡猾。但追問也沒有意思,善子盯著吵鬧的電視機屏幕吐出諷刺的話來。

 「妳這次的遊記大概只能寫看護日記了吧。」

 「大學在這裡讀了四年,就算不用重新尋訪也能寫出遊記來的。」

 那妳一開始來幹什麼?

 適當的考察不可能是沒必要的,這種事就算不瞭解花丸工作的細項她也能想見。幾次善子在細碎的對話聲裡醒來,偶時是認識的人過來探病,偶時是花丸壓低了聲音在講電話。善子猜想是工作相關的事,像在搪塞什麼那樣、語速略快而顯得焦躁。

 花丸通常平日在這裡過夜,將病房另一側的折疊式沙發床攤開來使用。其實並不需要做到這一步——即使在夜裡因疼痛而醒來善子也能自控止痛,非把花丸叫醒不可的情況幾乎沒有。但對方自稱已經申請擔任醫院的早班志工,在這裡過夜會更方便。

 儘管作為被照顧方這樣說有些不妥,善子並不希望她待在這裡。

 更多時候自己只是不斷向花丸展現難堪的醜態,在被疼痛惹得喘息流淚的夜裡期望背對這裡睡著的她不會醒來——即便是醒來了這個人也從不曾出聲安慰。她總是湊近床畔握住善子的手,配給一份不多不少的溫度。

 寂靜的黑暗裡,過快的呼吸聲異常清晰,自尊的崩解持續帶來不可逆的煎熬。她理解疼痛不會減少,但能夠複製給另一個人。這樣做不會產生任何意義。緊握的手不知意味著共情或珍重,或微不足道的憐憫,或人情之上順帶附加的善意。

 說是關愛就讓人困窘。善子討厭任何可能的一廂情願,迴避著用這種情感來解釋他人的行為。想來也是因為這種幼稚的執拗,才會與花丸漸行漸遠。

 她在疼痛平息後鬆開花丸的手,卻感覺冷汗已經沁滿自己的掌心。對方像是理解了什麼那樣俯下身,這使得察覺花丸意圖的善子再一次繃緊身體。

 「不把身上的汗擦乾的話會感冒的。」

 「⋯⋯我可以自己來。」

 善子接過花丸遞來的毛巾,笨拙地試著解開病號服的領口。但花丸連移開視線的基本禮節也沒打算遵守,善子的動作因而彆扭地停下來,這才意識到那種失禮源於蓄意。

 「⋯⋯」

 善子嘆氣,將毛巾塞回對方手上。年輕的作家垂下眼眸,不緊不慢地解開善子的衣領。防備作為存在的一部分被她緩緩剝離。纖細的指尖有些微涼,不慎劃過肌膚時存在感異常強烈。

 「為什麼要逞強呢。」

 「沒有人喜歡麻煩別人吧。」她有些無奈地回答。「⋯⋯至少我不喜歡。」

 「既然覺得不舒服,多依賴別人一點也可以。這不算是麻煩。」

 「⋯⋯」

 依賴就意味著暴露孱弱。她無可救藥地想,被擦拭背脊時湧起將花丸的手拍掉的衝動。

 我討厭這樣。我討厭妳迎合我,我討厭用自己的脆弱去牽制誰的感覺。無論這種示弱能否得到回音,即將到來的任何反應都讓人感到害怕。

 無比確信的事實是,要不是身處脆弱的境地,就不足以讓花丸注視自己。

 善子側過臉對花丸的動作表達抗拒。對方適時地收回手,簡直像是揣測著寵物貓接觸耐受底線的飼主。她明顯地比過去更加圓滑,也毫無掩飾這點的打算。


 ⋯⋯能理解自己在生氣的事實。頭部受傷的短期影響讓精神狀態有些混亂,但善子搞不懂自己在對什麼發怒。這個對象不是花丸。上身赤裸地暴露在空氣裡,細微的空調運作聲都足以干擾思考。

 「⋯⋯要出去走走嗎?」

 「⋯⋯」

 「雖然我不會讓妳抽菸。」



 離開病房時,深夜的公共走道還點著燈。花丸總會在碰上醫護人員時小聲地打招呼。

 善子坐在輪椅上,因為視線高度比平時更低,也無法主導前進的方向,這並不如想像中輕鬆,甚至意外地令人不安。等待電梯時花丸將手放在善子肩膀上,與其說被安撫了,不如說像是情緒的躁動被制止了。

 「下禮拜會有颱風登陸,所以最近天氣一直很好。」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拋來破碎的資訊,像是不經意地提起,也像是試著尋求善子的回應。

 「⋯⋯這一帶颱風來的時候總是很嚴重。」

 「マル感覺自己很久沒遇上颱風了呢。」

 「不是每年都會有嗎?」

 「工作內容大部分在海外,近幾次颱風侵襲時人都不在日本罷了。」

 「⋯⋯那妳這次就儘管體驗吧。」

 「不,那之前我會再到國外去。善子ちゃん那時候應該也快出院了。」

 「真是忙碌啊。」

 過去花丸常說的口癖出現頻率降低了不少。曾經作為她與故鄉強烈連結的證據而銘刻在習慣裡,如今卻也被童年認知以外的世界消磨殆盡。

 沼津的海最後沒有留住這個人。


 「現在可以開始準備給公司的辭呈了。」

 「欸?」

 電梯抵達頂樓的提示音掩蓋過花丸疑惑的聲音。善子佯裝著沒有聽見。

 「我想回去沼津。」

 雖說在現在的公司已經有一定的資歷,但早在剛畢業不久時父母就對在異鄉獨居的善子表現出過擔憂。這次還出了事故,她完全能想見當時讓相隔遙遠的父母如何焦急。

 而且她沒有什麼非得待在城市的理由。現在回想起來,善子也不清楚當初是為了什麼留在這裡。這座城市已經是無謂執念凝滯的漩渦,善子也並不曾從這裡真正脫身過。


 「⋯⋯妳決定好了就沒有問題。」

  她似乎思索了一會,但最後沒有追問原因。輪椅越過通往屋頂外頭的阻水門檻,入院以來持續縈繞善子周身的窒息感也被眼前的寬敞驅散。

  外頭如她所說那樣晴朗,夜空高闊、萬里無雲,所有祥和的本質都是下一場災難的前奏。


 「⋯⋯會冷嗎?」

 「有點。」這一次她如實回答,在久違的遼闊感中因恍惚而變得老實。當花丸問需不需要回去,善子卻很輕地搖了頭。

 她看著花丸。對方與她沈默地互望,半晌後笨拙地笑笑。這瞬間她看上去與高中時並無分別。

 「⋯⋯」

 竟有種抬手觸碰她的衝動。


 如果再有下次這樣的意外,自己大概就會直接死去。善子自覺沒有幸運到能夠逃離同一項慘劇兩次,國木田花丸也不會剛好與她身處相近的地區——一這個人不會再前來,她會在難以趕赴這裡的遠方。她甚至不會出席葬禮。


 「⋯⋯所以,妳下一次要去哪個地方?」


 都市的天空再晴朗也不可能看見滿天星辰,但地上存在人造的星空,建物燈火錯落起伏。繁華卻又因遠觀造成的離群感而顯得哀傷,像真正的星矢在這顆星球上的墓場。自己其實並不喜歡夜景也說不定。


 「等我把那裡寫成文章妳會知道的。」

 「故弄玄虛是職業病嗎?」善子平淡地說,這話惹得花丸發笑。

 大概吧,她回答。


 三度相遇皆是偶然,世上別離卻全屬必然。漸行漸遠對關係造成的侵蝕比任何血淋淋的撕裂都更加難以修復,善子因而明白六歲那年的別離是一種幸運。


[2]


  花丸的班機安排在深夜,一早她告訴善子自己得回去收拾行李便準備離開。那時善子剛醒來並不久。她在病床上蜷縮著身子,模糊地說了句「謝謝妳」。

  大概很快還會再睡著吧。

  「⋯⋯不用道謝,我們是朋友啊。」

  「下次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吧。」

  「⋯⋯」

  「我們去吃飯,我請客。我們可以約露比,可以的話就叫上大家⋯⋯」

 不知道善子是認真的還是睡迷糊了瞎說的。純白的被褥虛掩著她的側臉。

  「⋯⋯マル會期待的。」

 


  花丸站在那等待她再次睡著——守候顯現出病態的虔誠,像等待將死之人闔眼,像等待一支玫瑰凋亡。聽上去太不討喜的譬喻,用在善子身上意外地生動。她比花丸的記憶裡更瘦削。學生時代使她獨特並出離於群眾的,總是一種毫無來由的桀驁。如今她卻是蒼白的雕塑,負傷的氣質使輪廓愈發骨感而單薄,彷彿下一刻就會成為病房裡純白的一部分。

  以後就別抽菸了。

  她輕聲說,而善子的呼吸終於因入睡而變慢。病房裡像是風暴過後的海濱一樣死寂。海水淹及膝蓋,花丸一時沒能移動步伐。


  那個人沈睡在浪濤裡,被單邊緣露出接著輸液管的手掌。她是鹽塑的雕像。被溶化,被淹沒——她屬於風暴後微涼的海,任何人的體溫都足以灼傷她。

  善子曾經拉著自己走向這片海。

  那時她也像此刻這樣,看上去脆弱但無可救藥地美麗。而無論哪一次國木田花丸都沒有真正觸及她。花丸依舊站在海濱上,不曾離開也不曾靠近。她看著遠端海平面新生的下一場風暴而選擇駐足。


  「⋯⋯」

  她總是只差一點就踩著水向那片海深處走去。



[3]


  醒來的時候被告知了後天可以出院。心不在焉地聽醫生交代完一串注意事項後,善子在病房裡看電視打發時間。

 手指受了點傷不太方便使用手機,這陣子陪伴自己的幾乎只剩下花丸與電視。她們在電影台看了不少經典作品,也不乏庸俗的爛片。而自己至今為止的人生大概也不比這些故事高明到哪去。花丸走了,現在也差不多得和這台電視告別。

  露比在下午來探望她,高中時代的友人留起長髮,乍看開始愈發與黛雅相似——並不是變得嚴厲,而是變得嚴謹。相較於過去顯得沈穩卻不改溫柔。

 「明天颱風就登陸了,妳現在過來妳姐姐不擔心妳嗎?」善子打趣道,這是兩天前還沒有的餘裕。

 「啊哈哈⋯⋯會在風雨變大前回去的。」

 因為一直以來和露比都還有聯繫,對談的節奏並不會因疏離而生硬,與這位朋友交流還與過去一樣愜意,這個事實令善子安心。相當諷刺的是,對方很快就接著提起善子不擅應付的話題。

 「花丸ちゃん已經回去了嗎?」

 「一早就走了。說是接下來在海外有工作,晚上要搭飛機離開日本。」

 ——不過颱風來了,班機能不能飛成也是問題吧。善子有些出離地暗忖。

 「還是一如既往地很忙呢。」

 「連妳都很難掌握她的行蹤嗎⋯⋯」

 「很多時候,她的文章刊載到雜誌上露比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溫順地回答,口吻裡絲毫沒有感嘆,更像是闡述早已習慣的事實。



  高中時那個花丸變得這麼不安定,大概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最為年幼也最為嬌小的那位成員,那個國木田花丸——會在看見掃地機器人時喊著「未來ずら」的孩子,最後選擇到各地去紀錄各種不同的風景,也具備了能承受這種使命的能力。

  但如今回想起來這並不是毫無預兆。儘管那個人總是毫無防備的模樣,卻在善子無法觸及的地方擁有著自己的世界。她屬於文字與詩歌,也永遠嚮往未知。她一直如此。

  高中時善子也嘗試看她推薦的書籍。於善子而言,這種閱讀的行為就如同伸手觸碰對方的輪廓,臆測曾是什麼樣的文字雕塑出她那種靈魂。花丸在自己無法覺察到的地方,一個人懷有過那樣深邃厚重的思想——察覺這事讓當時的善子有幾分沮喪。


 「這次花丸ちゃん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或許吧。」善子乾笑道。說實話和花丸相處的這幾天絕對算不上愉快。除了身體上的痛苦,大部分責任都在滿腦子胡思亂想的自己身上。

  「和花丸ちゃん相處得還好嗎?」

  為什麼說得像是我和她交惡很嚴重一樣啊。

  「大致上還行吧。」

  善子含糊地回答。對方無害的模樣讓善子產生幾分不合理的愧疚,病房裡的空氣慢慢有些沈澱下來。她不禁感嘆花丸即使不在現場也能迅速冷卻自己延續對話的意願。

  她決定嘗試說點什麼來結束這個話題——並不是討厭,只是不知道如何應對而已。

 「⋯⋯她看起來過得很好。」

  ⋯⋯太失敗了,這不還是在談論花丸嗎。有種敲打自己腦門的衝動。因為頭上還纏著繃帶,當然沒可能這麼做。

  「妳們很久沒有聯絡了吧?」

  「確實⋯⋯」

 「但她還是很重視善子ちゃん。」露比像是感到挺高興似地說。「不然也不會在這邊待這麼久吧?」

 「⋯⋯她說這陣子的工作剛好在這裡。」

 「⋯⋯這裡?」

 ⋯⋯啊——並不想潑她冷水的。我是傻瓜嗎。


  花丸並非特意從別處趕來,只是剛好身在這座城市而已。這種事說穿了就顯得彼此都很無情。她猜想露比大概會勉強自己露出落寞的笑臉,那種溫柔讓人感到罪惡感的程度比任何尖銳的情緒都要深切。

  但對方只是罕有地皺了皺眉。

 「花丸ちゃん是那樣說的嗎?」

 「啊,嗯⋯⋯怎麼了?」

 「露比沒記錯的話,她應該很久以前就寫過這裡的遊記。」

 「啊?」

 「妳沒看過她的文章嗎?」

 「我連她的筆名都不知道。」

 「⋯⋯我覺得善子ちゃん應該去看看。」

 「——不、不對,在那之前——妳說已經寫過了是什麼意思?」

  善子說著下意識捏起床單,露比似乎對這突兀的情緒波動有些錯愕。

 「這幾年幾乎都只寫海外的遊記,這裡是她剛畢業不久就寫過的地方。」

  ⋯⋯她的筆名是什麼?善子問。一時間的過度思考所以頭有種沈重的難受感,但她還是再問了一遍。


 ——那個人的筆名是什麼?





[4]




 班機會停飛也說不定。


 先前為了在善子那裡待上久一點,把時間盡可能往後安排了。僥倖的結果就是遇上了颱風,這下大概會被工作那邊的人刁難吧,這也沒有辦法。

  花丸站在深夜的航廈裡。

  高聳的鋼骨結構下連接著澄澈的大片玻璃帷幕——已經來到過太多次的此處,此刻正在承受風雨的襲擊。雨點向玻璃帷幕奮不顧身地炸裂,整座航廈霎時間像是由水幕組成,由內看出去的夜色都隨雨水流動,機場跑道上零星的光點熠熠生輝。

  她並非會草率對待工作的人。不如說一直以來都會確實完成探訪的計畫,旅程中不可控的突發情況也能好好解決。

 這次工作的時程已經最大限度地為了私事調整過,要是班機真的停飛或延遲肯定就會直接出格。但花丸並不特別感到後悔,就算接下來會被同事發怒自己也將全盤接受。她等待著班機資訊更新,已經用了五年的登機箱握把被反覆地抽出又壓回。

 



  航班確定停飛時,她已經看著雨景失神了很久。精神的緊繃起了反效果,她最後在自己的手機鈴聲中清醒過來,猜想是公司的人打來詢問現狀,暗自慶幸自己剛才進入機場時沒有習慣性地開啟飛航模式。

 ⋯⋯螢幕上浮現的卻是善子住院期間和自己交換的通訊軟體帳號。她遲疑了一下才接起。


 「妳騙了我。」

 「對不起。」

 「⋯⋯」


  因為印象中說過的謊不只一個,一時間沒能釐清善子是指哪件事。總之反射性地先這樣回覆。

  對話缺乏實感,使得她平靜異常。風暴沒有要緩下的意思,周圍的旅客來來去去,因為這場天災導致的突發狀況而有些混亂嘈雜。


  「妳說了很多謊。」


  緊貼在耳際的手機有些發燙,她茫然站在航廈的中心。整座建築逐漸化作風雨趨於瘋狂的海濱,似乎很快就要被浪濤吞噬。她雙腳陷進冰冷濕潤的沙地裡,沒能逃離也沒想逃離。

  國木田花丸討厭颱風。尤其是秋颱。共伴效應導致的巨大風雨已經不是第一次打亂她的計畫——她也在大西洋的海岸上遇過名為颶風的熱帶氣旋,每次那樣規模的劇烈風雨卻總讓她先聯想起狹窄浴缸裡短暫的淹溺。


  ⋯⋯太蠢了。

  她稍微仰起頭,發出難以自覺的嘆息。


 這份孱弱是自己的錯覺,真正的風暴足以致人於死。她無法注視災難的核心,儘管她清楚是誰在那裡。那個人身上纏繞著自己所惦記的青春的幻影,她手裡的菸草在什麼樣的雨中都不曾熄滅。


 「我查了醫院的志工名錄,妳根本不在裡面。」

 「⋯⋯這很重要嗎?」

 「妳甚至根本沒有在這裡的工作。妳是臨時換了班機趕回日本找我的。」

 「——對不起。」花丸笑起來,再次向她致歉。

 「還有夕下知子這個筆名。就算別人可能記不得,我也不可能無法理解由來吧。」

 「善子ちゃん在哭嗎?」

 「⋯⋯誰要為了騙子哭啊。」

 「這樣啊。」


 「妳現在必須留下。」

 「因為颱風很危險嗎?」

 她像個等候判決結果的罪犯。


  ——因為我需要妳。


  「——」


  那刻她穿過如霧的雨幕,第一次踉蹌著奔進海中。浪濤撞擊花丸的肩膀,苦澀的海水灌進口鼻,刺痛眼角。淹過頭頂時不由分說地奪走呼吸與視線。很冷,她想著。動作沒有猶豫,四肢在水流裡竭力赴死般朝海的方向撲騰。


  因為她需要我。

  ——因為我需要妳。風暴中心的那個人終於還是說出口。



[5]




 津島善子想起來很多事情。



 準確來說,她後來還能清楚回想起很多事情。包括那些她所痛恨的,與現實交融而難以分辨的無數夢境。

 那是花丸前去海外當交換學生的隔天,自己在公寓陽台抽了一下午的菸。因為這之前一直被花丸禁止著,久違的吸菸並沒有帶來多少紓壓的效果,只是引發斷斷續續的暈眩感,煙霧燻得她雙眼刺痛。


 無法停下,因為沒有人來勸阻。她記得臨近春日的天空很美,時不時依舊能看見客機尾煙劃破天空,對街的櫻花還沒綻放。


  ⋯⋯說教也好,虧欠也好。這些零碎的東西最後都無法阻攔歧異,我們終會到達難以顧及他人傷痛的年紀。就算對誰說了「冷」也不代表這種程度的苦難值得被擁抱,足夠讓兩個成年人不惜相互傷害也緊密連結的事物是愛。或許只有愛。

 

 疼痛的雙眼淚流不止。此後所有灰燼都灑落成未盡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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