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丸】flos(中下)
上回
[0]她會在野花與荊棘錯雜的徑上漸遠。
一如我所知曉。
[1]
——最近似乎沒怎麼見到夜羽。
器械堆積的金屬推車沿醫院走道行進,發出細微的咖嚓聲響。
花丸揉了揉太陽穴,思索起工作以外的事情並沒讓人感覺比較好過。
自家暫且不說,醫院的話還是希望那個人少來的為好。
「⋯⋯希望不是因為工作太忙了吧。」
自言自語顯得滑稽。意識到這點之後,她在一旁的護理師經過時別開臉,以避免自己的動搖受旁人察覺。
偏離前方的視線望見窗外停駐著淒叫的鴉。那樣純粹的黑色,像墜入過最深沉的夜裡才重獲新生。
「手術很成功。」
話語簡短而清晰,連續性的疲憊過後亦然。
往醫院後的職員停車場走去,側臉觸及新落的雨絲,花丸後知後覺地抬起頭。
下雨了喔。
像是曾經對誰這麼說過的樣子。
樓房簇擁的黑色天空,在停車場的人造光線下顯出不甚醒目的雨絲輪廓。醫師側身進入白色客車的駕駛座,因車內空氣的凝滯而愈發昏沈。
自此至返家大概有十多分鐘的路程,無論是眼下的時間或者足以癱瘓背脊的倦意都讓人不願意久留。她發動引擎駛出停車場。長期工作後在夜幕抱擁的街景裡維持著駕駛必要的精神力不如想像中簡單,但這樣的事務已經不足以構成自己日常的異態。
傾盡一切專業知識與體力的,無數次醫療工作裡。生與死單純而激烈的角力裡——自己是站在什麼樣的位置目睹那些悲喜往復的結果呢。
⋯⋯她想起病患的面孔。麻木或驚恐的,或滿懷感激的笑著的。記憶與城市的雨相交融,沿擋風玻璃的輪廓打濕視野與意識。
冷不防地,那之中混入了讓胸腔深處微弱刺痛的雜質。
青髮及肩、目光倨傲的十六歲,遠比街口轉彎後迎面直射而來的遠光燈更加炫目。恍惚裡醫師看見那人的影子撞進眼中,碎作雨幕。
刺入血脈的疼痛虛妄並真切。
雨。
「⋯⋯」
為單薄的記憶重疊上新的片段,夜羽偏著頭思索了一會。這個季節裡相對罕見的雨打落在身上,在不使用力量作隔絕的前提下、羽翼理所當然地受到濡濕。
即使如此死神也沒有任何動作。
人類對氣候有這麼清晰的感覺嗎。她收緊下顎,感覺此刻的自己一定露出了相當微妙的表情。
平時用以和果南交流工作事務的大樓屋頂這時誰也不在,唯獨樣貌年輕的死神靠在圍牆上淋雨,雖說是不可能因而生病——僅僅是「愚蠢」還是有自知的,畢竟水分浸染衣物與翅膀的感覺著實糟得不行。
自己和人類,也有著共通點啊。
她有些煩躁地瞇起眼來。
念想暗自浮動的轉瞬間,渾身倏然乾透。而後落下的雨滴也不再能打濕死神半分。她放鬆緊繃的身體,倚著圍牆頹然而坐,猶如斷線的木偶。
「喲。」
「⋯⋯」
夜羽循聲側過半個側臉,視線游離了一會,她瞥見在屋突上開展著長長羽翼的果南。自適而可靠的笑容與平日無異,一瞬間產生了自己與對方只是偶遇的錯覺。
「主動叫我來真罕見啊。工作事項上有什麼疑問嗎?如果是要聊天也可以奉陪喔。」
「是有些事想問一下。」
她站起身,學生皮鞋內的腳趾因躁動感而悄悄弓起。
「關於果南さん先前說的那個傳聞。」
「⋯⋯」
對方的笑容毫無變質,她卻因而頓感腦中一陣嗡鳴。將手伸進百褶裙口袋內裏,像懷揣一份不屬於自己的心跳那樣謹慎。
「告訴我,」
「——」
「死神以前曾是人類嗎?」
「⋯⋯是有這樣的傳聞。」
「那不是傳聞。」喉嚨裡傳出的聲音、不知出於何種情緒而顫抖著。夜羽低下臉。「妳騙我,前輩。那不是傳聞。」
一旦得知這樣的可能性,怎麼可能沒有人去驗證真實與否呢。既然如此,其真偽不可能一直以「傳聞」這樣曖昧不清的型態存在著。
「⋯⋯夜羽、ちゃん。」
樣貌稍長的死神不帶情緒地呼喚道。夜羽帶著防備抬眼,迎上變得冰冷的紫色目光。
「⋯⋯」
「妳是怎麼察覺的?」
「我發現了一點東西。」她乾笑道,將在口袋裏緊捉住的事物掏出。相片紙質的韌質邊緣微微刺痛掌心。
在那之中露出羞怯笑容的棕髮女孩身著高中制服,身側坐著與其相依偎的——自己。
精準一點來說,是曾經身為人類、尚未死去的自己。
這是足以支撐起任何質問的證據。
同醫師相處時所沒能望穿的隱瞞、細膩且謹慎得幾近溫柔。無以怪罪,也做不到抵擋這之後炸裂一樣衝擊思維的混亂感。那種程度的巨大情緒洪流、在翻越肺腑,脫離喉頭觸及空氣的瞬間——
無聲地煙消雲散。
說不出口。
無論是縱聲嘶喊或是對人發怒都做不到,不應有半分破綻的、「死神」的雙手變得比以往更加僵硬。
事到如今仍有些蓄意地嘖了一聲,夜羽就想要掩飾什麼一樣草草背過身去,而後便如意料之中那樣被果南喚住。
以虛張聲勢的惱火為名,雨裡搖曳著細小的光火。
「這之後妳打算怎麼辦?」
「⋯⋯妳指什麼。」
「妳知道的不是嗎?」
早一點意識到的話就好了。
「⋯⋯與妳無關。」
夜羽輕聲說道。
早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能夠由誰來揭穿那種讓自己無所適從的關係的話——
那樣的話,我至少能更早理解那個人啊。